
2024年11月18日《聊城晚報》2版
婚禮
訂婚時商定結婚的“黃道吉日”之后,兩家就開始了美好的憧憬,特別是小伙子和姑娘天天盯著日歷牌、掰著手指頭,期待著這一天早點到來。一年四季都有結婚的,在農村冬天結婚的居多。二十多年前,農村男方接親一般是六輛自行車組成的車隊,后來慢慢地演變為六輛摩托車,沒過一兩年,又變成了六輛汽車,如今在農村,六輛汽車或租或借,都很方便。
女方收了彩禮也不是白收的,要精心準備很多嫁妝,包括八仙桌、飯桌、衣柜、衣櫥、梳妝臺(鏡子上面有一對燕子)、熱水壺、洗臉盆(紅色盆沿內有荷花鯉魚圖案)、毛巾等,被褥要“四鋪四蓋”,被面顏色各不相同,底色有紅綠紫,多數是純色的,也有配各種喜慶圖案的。生活富裕之后,嫁妝又陸續增加了自行車、縫紉機、電視機、音響,再后來又有了陪嫁汽車的,多數是十萬元以內的汽車。
出嫁當天的早晨,女方家早早準備好酒菜,請抬嫁妝的十幾個人以及六個送親的姑娘吃。酒足飯飽之后,抬嫁妝的隊伍先出發,十幾個人排成一長隊,浩浩蕩蕩。嫁妝隊到了男方家,一般在上午九點前,接親的隊伍和新娘才開始出發,女方家提前安排的六個年齡相當的姑娘作為伴娘一路護送。菏澤單縣很多地方有哭嫁的習俗,出門前母女抱著哭,聲音很響亮,生離死別一般,一方面風俗里新娘哭得越厲害說明越有孝心,沒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,結婚后福氣越多;另一方面離開生養自己的父母也確實有些難過,對父母來說,嫁閨女更是件令人難過的事。在我離開家鄉上大學及工作之前,多次見過村里嫁姑娘的,都哭。長大后才知這種哭有真哭和假哭之分。娘哭:“我的乖乖,你走了以后娘可怎么過呀!”女兒則拖著長腔哭:“我的娘哎——以后誰來管我呀!”其實心里很明白,以后有自己的男人管,說不定管得更好。當娘的真哭的成分更多一些——辛辛苦苦把女兒拉扯了二十年,突然間成了人家的人,從此以后一年見不了三五回,還不知女婿待女兒好不好。當女兒的則假哭的成分多一些,早就想出嫁去過幸福的生活,盡管有時候這種幸福是想象出來的。不管真哭假哭,聲音都很高,眼淚也嘩嘩地往下流,這是女人的優勢。兩人哭了一陣,眼看臨近中午,就有鄰居幾個婦女上前勸說安慰,說找了個好女婿,離家又近,是喜事,別哭壞了身子。當娘的趁機剎車不再哭,后來聽她說其實早就哭累不想哭了,就等著別人勸呢。姑娘則越勸越哭,一直到上了接親的自行車還哭哭啼啼。剛一出村,馬上用小手絹抹眼,掏出小鏡子照一照,一張臉馬上變成艷陽天。三天后回娘家,一臉幸福,渾身喜氣,見到她娘和鄰居笑聲不斷。
考驗新媳婦的第一關是“鬧喜”,“越鬧越喜”。如果誰家娶媳婦沒人鬧,冷冷清清的,說明鄰里關系沒處理好,反而顯得很沒面子,男方家往往事先安排幾個人帶頭“鬧喜”。單縣把“鬧喜”叫“亂花媳婦”,從新媳婦進村之前就開始了。離新郎的村莊還有半里路,接親的人就開始燃放鞭炮,告訴村里人新媳婦駕到!村里得到消息,十幾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、十來歲的中小學生都急著往村邊趕,連剛會跑還不知道媳婦是什么意思的小孩也跟在后面湊熱鬧。既然叫“亂”,就沒有什么章法,有把新娘拉下車的,有往新娘身上扔東西的。我印象最深的是冬天扔楝子樹結的果實“楝子豆子”,橢圓形,褐色,果實很實在,砸在身上沒大礙,砸到臉上則火辣辣地疼。“亂花媳婦”的人對著新娘子來一陣“楝子豆雨”,伴娘在旁邊作掩護,也挨了不少砸。兩人用胳膊擋著臉往村里跑,但“鬧喜”的人比一個連還多,過了這一排,還有下一排。我上小學時,一天中午放學,鄰村的新娘剛好從學校門口經過,全校的學生都加入了“亂花媳婦”的行列,有的男學生激動得把課本、作業本、鉛筆盒、書包都扔了過去。新娘被砸得直哭,看看離婆家還有近一里路,終于忍不住搶了輛自行車往回逃,把迎親的嚇了一跳,趕緊追了回來,組成一道人墻,護送著新娘才到了新郎家。
到了新郎家,先舉行結婚典禮。大家都靜下來,農村人最講規矩,不該亂的時候絕對不亂。主持婚禮的司儀一般是本村德高望重的人,多數時候是村黨支部書記,整個婚禮過程非常莊重,不能開玩笑,在司儀主持下,小兩口“一拜天地”“二拜高堂”“夫妻對拜”,這個過程只有幾分鐘。司儀最后宣布:“鳴炮奏樂,‘鬧喜’開始!” 鞭炮還沒開始響,一幫年輕人就沖上去,把新郎和新娘擁在了一起,新郎的家人為了減輕新娘的壓力,往人群中撒喜糖和硬幣。“糖衣炮彈”果然管用,一部分人把目標轉向地上的喜錢和喜糖。新郎趁機跑了出來,“鬧喜”的人也不再理他,反正天天見沒什么好亂的。新娘不能往外跑,只能跑進新房內坐在床沿上。“鬧喜”的人都圍著新娘鬧,開著各種各樣的玩笑,讓新娘點煙,故意讓她點不著,新娘只好一遍一遍地點。
工作后,我參加城里的婚禮更多,感覺司儀設置的多數程序既不嚴肅,又讓新郎新娘很難受。比如最常見的是,司儀讓新郎當著上百客人的面吻新娘,客人們可能會覺得好玩,沒有考慮到這會讓雙方的家長有一些尷尬。再比如司儀提一些類似“結婚后誰做飯、誰管錢”的問題讓新郎新娘回答,貌似幽默,實則無趣。最讓人難堪的是在婚禮上當眾改口、給改口費,司儀讓新娘喊婆婆公公“媽”“爸”,往往再加一句:“聲音太小沒聽清楚”,新娘只好再喊一遍,司儀問公公婆婆“滿意嗎?”回答當然是滿意,接著把事先準備好的紅包給兒媳婦。司儀再讓新郎喊岳母岳父“媽媽爸爸”,再加一句“聽著不夠親,再叫一遍”,問岳父岳母“滿意嗎?”回答當然也是滿意,接著把事先準備好的紅包給女婿。即使新郎新娘都有愛屋及烏之心,都有當演員的基本素質,在尚未與對方父母培養出深厚感情之前,當眾叫爸爸媽媽,實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。對雙方老人來說,配合演戲也不是輕松愉快的事情。
2022年10月2日,我高中同學瑞兵和愛華的兒子朱琳結婚,瑞兵讓我當證婚人,我是看著朱琳從小長大的,很愉快地答應了,帶著母親和全家人都去了菏澤?;槎Y上第一次遇到沒有改口和給改口費這個程序,也沒有問婚后誰管錢誰做飯的問題,不由得對司儀肅然起敬。我想既然司儀這么不落俗套,我也不能按老套路讀結婚證了,臨時決定對喜公公(瑞兵)和喜婆婆(愛華)講兩點,對新郎新娘講三點。跟瑞兵和愛華講的兩點:一是上初中時我和瑞兵擠一張床睡覺,我嫌他的腳臭但我從來沒有說過,瑞兵說他也從來沒有說過;二是告訴愛華要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——在她和瑞兵同床共枕之前的六年,我就和瑞兵同過床了。我跟新郎新娘講的三點是:一是要感謝我們的黨和國家,如果沒有黨的正確領導和國家的改革開放政策,就沒有你們今天幸福生活的物質基礎,就不可能在這么高級的酒店舉辦婚禮、吃好菜喝好酒。二是要感謝雙方的父母特別是對方的父母,沒有父母的辛苦培養,就沒有出色的你們,你們也遇不到優秀的對方。三是要感謝對方,人無完人,但在對方眼里你是完美的,也只有在對方眼里你才是完美的。跟新郎新娘講的第一點還沒有講完,全場掌聲雷動。第二天,朱琳把他同學群的對話截屏發給我,都對我講的第一點認可加佩服,說明現在年輕人的思想政治工作并不是那么難做,只要說話有情有理有據,就能入耳入腦入心?;丶液竽赣H問我:“你講話時是不是緊張了?別人都笑,你一直沒有笑。”我說:“您看看那些說相聲的,有幾個自己笑的?”
婚禮的最后一道程序也是非常重要的,是吃大桌。對絕大多數參加婚禮的親友來說,整個結婚程序最吸引人的不是新娘子漂不漂亮,而是吃大桌,也有叫吃大席的。小孩們包括一部分成年人去參加親戚家的婚禮,注意力主要在菜上,往往吃完大桌回家時,連新娘子什么模樣都不清楚。
每個村都有兩三個專門為紅白事做大席的,單縣叫“焗匠”,周邊縣也有叫“焗人”的,“人”顯然沒有“匠”更有水平。我舅是他村里的焗匠,幾乎每個月都要做一兩次,焗匠都是免費做飯,報酬是跟著吃兩頓飯喝點酒,外加兩盒煙。每年正月初二或者正月初三我全家去看姥娘和舅,都是舅負責做菜,非常好吃。我至今沒有吃過比他做得更好吃的菜。我一個表叔在孫六鎮上開飯店,也承做婚宴,味道很好,特別是做的麻辣乳羊是一絕,味美價廉,很多縣城里的人開車去吃。從二十年前我就多次動員舅和表叔到濟南開個飯店,賺的錢絕對是在孫六的好幾倍,舅因為家里人多事多離不開他,表叔則小富即安故土難離,終究沒有圓我常吃大桌的心愿。
說是吃大桌,其實桌子并不大,是從鄰居各家借來的切菜和面的案板。板凳不夠用,就搬幾塊磚坐。盤子、碗、筷子、蒸籠有專門出租的。送新媳婦的和抬嫁妝的娘家人在屋里吃,標準高一些,其他的親朋好友都在院子里吃,村里每家來一個人吃大桌。一般在自家院子里擺十幾桌,借鄰居院子擺十幾桌,有的家庭直接在家門口的路上擺長長的幾十桌。趕上下雨天,有提前做準備的就搭起一個個帆布棚,來不及準備帆布的,就淋著雨吃,場面極為壯觀。最浪漫的是趕上下雪天,北風蕭蕭,雪花飄飄,飛舞在桌子上及親友們的頭上、臉上、身上。男人坐一起,婦女坐一起,小孩坐一起。涼菜端上來,還沒有來得及結冰就被吃完了,熱菜端上來還沒有變涼就被吃光了。本家族的人和幫忙做飯的“忙客”,要等親戚朋友吃完后才能吃。
先上喝酒的小菜,叫酒肴,多為涼菜和素菜。男人們喝酒,婦女和小孩喝水,以水代酒。大人們吃得較文雅,抿口酒,夾口菜,放下筷子,嘮幾句家常。再喝口酒,夾口菜,再放下筷子,說說話。小孩桌上不喝酒,卻更熱鬧。盡管臨來之前家長們有交代:少吃酒肴,雞魚肉都在后面,吃多了酒肴,后面的好菜就吃不下了。但多數小孩耐不住性子等后面的“好戲”,不喝酒,也不故作斯文,一盤菜上來,八九雙筷子長驅直入,不甘示弱,在盤中你來我往,戰作一團。掃光一盤,用筷子敲著空盤子瞅著大人桌上的菜等下盤菜。再上一盤,激烈場面重演。吃飯的菜上來,一般是十個大菜,有的用十個大盤子,也有用十個大碗的。雞魚肉等熱菜是頭天晚上做好的,放在籠里蒸一蒸就可以端上來,上菜的速度很快。人在盤中碰筷子,狗在桌下搶骨頭,把桌子頂得悠悠顫動。一條高大健壯的狗見桌子太矮,蜷著身子趴在桌下,津津有味地邊吃骨頭邊搖尾巴,尾巴尖掃到一個小孩臉上,小孩猛踹還擊,大狗受驚猛起,頂著桌子就往院外跑,桌上的盤子掉到地上,連菜帶湯撒了一地,幾條小狗興沖沖地跑過來搶,將本來很平的地面舔出了幾道溝。
我上初一時,一位表哥結婚。頭天晚上,母親對我說:“明天你表哥娶新媳婦,咱們全家都去吃大桌,你給老師請個假。”我那時是個比較自律的好學生,感冒發燒都沒請過假,怎么好意思為了吃大桌請假?望子成龍的母親也不想讓我耽誤功課,但還是不想讓我錯過一次吃大桌的難得機會,跟我說:“你表哥結婚咱家交的喜禮多,去的人少吃不夠本。”終于做通了我的工作。第二天上午上完三節課后,我戰戰兢兢地去找班主任馬繼坡老師請假,我說:“馬老師,我想請一節課的假。”馬老師關切地問我:“是不是病了?”我說:“沒病。”“那你為什么要請假?”我開始害怕和后悔起來,說:“我不請假了。”馬老師奇怪地問:“有什么事就直說,沒關系。”我腦子里又閃現出大桌上的肉和菜,鼓了鼓勇氣說:“我表哥今天結婚。”馬老師聽了兩眼笑成一道縫:“去吃大桌呀?怪不得今天穿了新衣服來上課,快去快去,去晚了可就吃不上了。”我撒腿就往校外跑,父親正在校門口扶著自行車等我。我參加工作后,馬老師陪師母到濟南看病,我在單位旁邊的一個小飯店請他和師母吃飯,特意點了很多菜,馬老師說:“哪里的菜也不如咱老家的大席有味道。”
有一年元旦,三弟結婚,在老家村里舉行的婚禮。近水樓臺,我又有機會吃了一頓大桌菜,飯菜是請村里的兩個焗匠做的,其中一人負責做涼菜,他的一個兒子因病去世不久,那天他負責做的幾個涼菜都是苦的,至今沒想明白是什么原因。(全文完)
□賈富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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